横风横雨

一条咸鱼

【姜钟】冠盖满京华 03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由夏及秋,时光飞逝,别离犹在眼前,气候却已到了忽冷忽热的时刻。
姜维守着母亲直到她去世的一刻。那一段时间曾是他最缺憾的一段时光,实际上也不过如此。他现在知道人的努力大概也是有所限制的,就像他怎么也无法留住她的性命。他向上司告假,打算扶灵还乡,守制三年。这一次,家乡是彻底地属于他了,再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那年关中形势不靖,他担心路上遇到强盗,便到市集去寻把趁手的剑。问了不少铁匠,都说在为官府备战铸刀剑,暂无存货。吴国正在石亭大破魏军,斩首万计,东西形势,一同告急。姜维也感无奈,就打听一个口碑好的刀匠,下了订金,约定数日之后来取剑。他将所住的院子也卖了出去,换回了路上的行资和代步的马匹。
便这样耽搁了数日。离开前一日,他收到了封信,阿铃转交的。
姜维看完了那些幼稚而吃力的文句,倒不曾料想到还有人惦记着自己。于是他走出门去,花了半个时辰,走到太傅家院外。当日困住了钟会的那棵树,在他头上晃动着积霜的枝条。他见此情此景,不由忽然想起一句诗“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他暗暗好笑,从墙头翻了过去,按照诗里的说法,小心避开了那些树枝。

这个秋天对钟会而言很不好过。入秋时乍暖还寒,他开始生病了。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却开始发烧和上吐下泻,请了大夫开了些药方,却也作用不大。那段时间他过得很难受,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不用念书了。整日里昏昏沉沉,睡醒了也没有力气。外面一天冷似一天,院中的梧桐树开始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完。一阵风过,那些树叶便离开了枝头,在空中不住飘摇。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他的情绪也越来越糟。
在那个年纪,许多人都会产生奇怪的念头。有一天钟会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陷入一种无端的恐惧中。他以前也害怕过,怕的东西很具体,如母亲的皱眉,如先生的责骂。现在他却在怕着一种无形无质的事物。他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只觉每夜无法合眼,总有鬼魂在外面勾着自己。
姜维接信时被这种“我要死了我想在临死前见你一面”的语气吓了一大跳,问了送信的阿铃方才定下心来。他可以肯定,事情绝没钟会想象的那样糟,过了这个冬天,钟会一定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熊孩子了。但他还是干出了翻墙潜入的事情。要是回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钟会一面了。
他在院中犹豫一下,贴着墙壁走着,按照猜想的格局找到了钟会的房间。
他在外面等了一会,直到看着当日所见过的张夫人自房间出来,匆匆走了。姜维料想她一时不会回来,转到窗前张望。他看到阿铃在里面守着睡着的钟会,轻轻叩了下窗子。她抬起头来,认出了他,有些惊喜地说道:“先生居然真的来了?”
姜维低声道:“别和人说我来过。”
她点了点头,将他让进门。
钟会在他走到床前就突然醒了。暗淡了些的双眼睁开,定定地看着他。姜维又料想错了钟会的表现……钟会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看着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发泄。
“你说想见我,我就来了。”姜维说道。
“真的?”钟会说。
“难道还有假的?”
姜维始终不明白钟会在怀疑什么。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完全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的姜伯约只好认真地说:“不要担心,你的病会好的。”
钟会一脸悲伤地说:“不,我会死掉。死掉以后他们就会把我埋在地里。然后都开开心心地喝酒作乐,大家一起忘了我。你也会做你想做的事情,再过十年都不来看我。”
姜维被他弄得啼笑皆非,果然还是以后在战场上遇到他比较好。
“我不是这就来看你了么?”
“我听他们说,你就要回凉州去了,要回去好久。”
“三年。”姜维没有回避这个话题。“这是规矩。”
钟会叹了口气:“三年要好久。你到时候一定不认识我了。”
姜维摸了摸他的脑袋:“对大人来说并不久。”
钟会想了下,眼睛一下亮起来。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
“那我真的不会死?”
“真的不会。”姜维心想你起码能活到三十九岁来坑我和被我坑。他在心中将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和面前这个精神脆弱的小孩比照一下,觉得钟会真不知吃错了多少药才能长成那样。今昔如一的,大概只有钟会对他无条件的好感和信任。这要不是他哪个地方戳中了钟会的喜好,就是钟会这人天生多情,随便喜欢个人都能感天动地。姜维想到昔日钟会的凉薄形状,最终把可能性定位在了前者。
“那你送我一样东西,就不会忘记我了。”钟会拉着他说。
姜维一怔,自己哪有带什么东西?他在怀里摸了一下,拿出来一对贴身带着的鲤鱼来。一深一浅,深绿那只有白色的眼珠,白色那只则有深绿的眼珠。他将深色那只放在钟会手里。
“收好。”他对钟会说。“敢丢了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钟会好奇地看了那条鱼一眼。两条鱼挂在一起时首尾相衔,制作者一定取的是两仪之义。但他从未见姜维拿出过这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他小心地伸手接过。
“我家家传的。”姜维说道。
其实这东西是母亲留给他让他遇到了哪家姑娘下聘定情用的,但姜维从未打算过娶妻生子。他感念亲人之恩,一直带在身边。不料今日随手交给了钟会也没有什么不舍。他这一生,大概是没什么不能放弃的东西了。
等陪了钟会一会又告辞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这件事大概还是哪里不对。

处理完洛中事务,他打马过八百里秦川,回到了天水故乡。归乡之日,他本想与旧友一聚,却听说诸葛亮的军队去年来过,迁走了不少居民。那几个人都在军队内失去音讯,家人都已当他们亡故了。姜维终是怔忡半晌,从此不再提起此事。
他将父母合葬在一处。守制之日,无事可做,便在旧居每日务农读书而已。那些熟稔于心的经典也终究变得读无可读。从早到晚,由春至秋,岁月消磨。日光的影子渐渐在窗台上留下痕迹。有时候他自夜里醒来,望见斑驳的墙壁,更觉似幻亦真。这场人生,或许也不过是百年一场大梦。
无可追索的日子更加琐碎与平淡。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带上一年积累下的行资,牵了家里的马,一人一骑,向南行去。路上有逃荒的人,有异族的强盗,也有离家经商的人。但姜维走到至险要的山里头,终究将最后一个属于魏国的村庄抛在身后。在那后面,将会是异国的领土。路上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怎料似是有天命作祟,那时节里汉中有一场急雨,天雷勾动地火,烧毁了山上那处栈道。姜维无可奈何,只得绕路而行。他在山中兜兜转转,走了一旬,干粮将尽,却也没找到南下之道。他满心疑惑,一方面想起昔日夏侯仲权来投奔,或许也是在此迷失?另一方面,自己多次出入汉中,却也会有迷路的一天。人世间许多际遇当真毫无道理可言。
那一年没有遇到诸葛丞相的姜维,今时今日,却在这里进退失据。
道阻且长,音书断绝,茫茫人生,何处相闻?
他牵着马走过高大的悬崖,回身向南看去,峰峦如聚,层层叠叠挡在身前。云雾在山中升腾,天际是一片霞光,令人精神振作。
他向南面顿首下拜九次,行了大礼,便牵着马转身,踏上回凉州的路。
此后的时间里他也断断续续出门几趟。再没有刻意找什么地方,随意遨游。最远的时候他到了西平那里,遇到了不少羌人聚落。不过他自己知道,远游的人,只是为了在归家的一刻,感到平生少有的温暖与平静。

评论(8)

热度(5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